molly

神明会教会你遗忘悲伤的方法。

[玻海]链式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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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森堡做了一个梦。

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头顶的灯光闪了几下后恢复稳定,慷慨陈词的年轻人深鞠一躬后沉稳地走下台,碰杯声和谈话声又逐渐响起。

1962。诺贝尔奖得主的聚会。

他太熟悉了。隔三差五就会在梦中重回的时间,也是只有在梦中才能重回的时间。次数多到他已经放弃情感的挣扎,任凭事情的发展如机械的电影放映重复固定的样子,通往玫瑰花坛的路在无数天的日晒雨淋中缓慢开裂,又承接更多的风雨。

但风雨向来是无法填补裂缝的。

玻尔摆了摆手,他说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谈。

然后是逐渐模糊的视野,四周悬浮的像是肉眼可见的颗粒,海森堡伸出手想抓住它们,摊开手掌却是空空如也。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磨损出的茧子像是消失了几个,修长的手指让他一时间响起许久未弹过的钢琴。那时他翻飞的手指如本人的心绪一样意气风发,那时玻尔放下手中刚刚整理好的草稿坐在旁边脸上是温和的笑。

海森堡出神许久,直到恍然间发现一片白桦叶飘落下来,轻轻地,穿过他的手指。

穿过他的手指。

他错愕的抬起头,眼前是另一个熟悉的场景。地砖缝隙长出的杂草被从中间折断,道路两旁橙黄色的路灯灭了一盏,风吹得树叶微微地响,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他旁边一闪而过,径直走向道路尽头紧锁的门。

他看着维尔纳·海森堡,1941年的他自己,轻轻敲了两下门。

也正是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一次,他是自己倒放的人生的目击者。

倒放的。目击者。

恍若心被揪起的感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被海森堡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不合常理,他想,以往从没有哪一次的梦他不是亲身经历者,也从没有哪一次他如此清醒地知道这是在做梦、清醒地觉察到每一丝波纹涌动的情感。

那扇门开了。1941年的尼尔斯·玻尔出现在门后。他确信自己在玻尔的视野范围内,而对方竟没有一点惊诧。

玻尔看不到自己。

最后的借口被驳回了。海森堡暗中叹了口气,跟着1941年的自己进入了玻尔的家中。

要冷静,海森堡。他在心里默念。他鲜少梦到1941,也许是关于那次谈话的记忆早已被刻意地模糊消解,多少次他坐在灯烛前在尚且清醒之时努力回想却永远只有破碎的细枝末节。而此刻他拥有了一个或许可以被称之为机会的东西,物理学家的本能让他开始思考大脑做梦的机理和自己在梦中的存在形式,好奇心则让他想看看当年对话的两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很显然后者占了上风,但前者明显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最近的那个反应堆的实验成功了……释放的能量可以驱动预置好的船。”

“这不奇怪。当时我们讨论的结果可以预测到这一点。”

海森堡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话让玻尔认为自己会是帮助德国研究核武器的人,但现在想来,在不确定是否有窃听的时候,他每一句话可能包含的暗示和无穷多种解读方式在某一方向上的叠加,都在一步一步将两人推向异路的边缘。

一个链式反应。

用中子轰击铀238,释放出的中子又可以轰击别的原子核,在此过程中释放巨大的能量,直到反应最终停止。

“它是不可控的。”

“是的,尼尔斯。”

“它会被用作武器。”

“是的,但是……”

海森堡看着那时的自己垂下头,没有说出那后半句。玻尔的目光仍然如看待学生那般怜爱,却又多了几分愤怒,还夹杂着一些他至今仍无法读明的情绪。

“这是战争时代,我亲爱的海森堡。”

“可就是因为这是战争时代……”

不。

停下。

“或许你没有想让原子裂变的能量被作为武器,但就是因为这是战争,总会有人想要不惜一切地把它造出来——你明白吗?”

玻尔的语气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平和了。

“可是我们可以……我们可以阻止。我们可以欺骗说理论上不可能造出原子弹。但我需要知道盟军现在是不是在研究它。”

“如果是的话……”玻尔轻轻抛出那个问题。

不。

不要。

停下,海森堡。

“我想我会……”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阻止那时的自己说出后面的话。而他伸出的手毫无阻力地穿过了1941年的自己的肩膀。

他无法和梦境中的世界发生任何相互作用。

一切荒谬得让他想自嘲地大笑。直到冲出去的那一刻海森堡才意识到,在内心的最深处,在无数次欺骗自己对曾经做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不后悔之后,或许他是真真切切地想要改变一团乱糟的过去。他以为那会是自己与旧往隔着厚厚的铜墙铁壁,用手攥成拳头想砸穿它直到鲜血淋漓。而结果是一个声嘶力竭也无人能听到的孤魂无助地目睹自己的人生走马灯般眼前放映,他最想挽回的人在他跨越山海后与他擦肩而过。

那里空空荡荡。他无力地垂下手。

玻尔沉默许久,缓缓开口:“你想要帮助的是一个鼓吹仇恨与偏见的政党、一支压抑人性肆意屠戮的军队、一个在累累白骨中登上王座的野心家。”

“不……是另外的……”海森堡抬起头,痛苦地看着玻尔。

那些因战争而饥寒交迫、流浪异乡甚至家破人亡的人,那些被迫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的人、那些作为报纸上的一个数字而存在着的人。

那些像你我一样的人。

“我不想幼时目睹的那些事再次发生。”

“可是它已经开始了。”

耳边突然响起呼呼的风声,那阵泛白的迷雾又开始涌来,模糊之中海森堡看见自己默默地起身,跟随玻尔来到窗边,而他自身像是被拉着衣服从背后提起,越来越大的风像是轰鸣般压过他们的对话。

在意识朦胧之际,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情感是最大的武器,我亲爱的海森堡。”

 

他需要花点时间来思考这是哪一年。外面天色渐暗,他一个人坐在桌前演算着什么。可能是1924,也可能是1927,他不清楚。显然海森堡的注意力绝大部分还在刚才的谈话中,并且他越来越觉得那不会是当年真正说过的话。

维尔纳·海森堡不会让玻尔冒着生命危险去和他歇斯底里毫不避讳地谈及有关的一切。

所以这又是什么,一个想象?

门被轻轻地推开,脸上带着笑意的玻尔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盘面包和一杯牛奶。他停在海森堡的身后耐心等待着,直到他眼中腼腆温和却有超乎常人的跳跃思想的年轻人放下笔站起身,接过牛奶和面包礼貌地道谢。

“坐吧,先生。”

“他们在图书馆后面弄了点‘带有季节特色’的东西。”玻尔避开了研究的话题,“你想过一会儿去看看吗?”

海森堡的语气有一丝犹豫:“我……”

“我们可以边走边讨论遇到的问题。慢慢来,科学需要一定的时间。”

“您知道?”海森堡下意识瞥了眼书桌,确认反复演算的那几张思绪混乱时写下的草稿没有放在显眼的位置。而这一切小动作被年长者尽收眼底。

玻尔的回应是温和的笑。他知道海森堡从来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感。

入秋的晚上空气十分凉爽,研究所几近灯火通明,外面的路自然空荡和安静许多。海森堡刚刚忙得焦头烂额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他们慢慢走着,也不说话,在量子物理学的研究遇到重重阻碍的时候,平和的心绪和悠然的散步像是一种奢望。

好像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最终玻尔打破沉默:“我想听听那个问题。”

“我的计算结果……它显示出不符合您的理论的部分。”

“所以你有新的想法吗?”

玻尔眯起眼看着海森堡,而后者毫无犹豫地脱口而出:“我还是认为您是对的。”

 

世界在沉默中飞逝。

 

这次是最后了,海森堡明白。六月的玫瑰丛,研究所凌晨两点仍亮着的灯光,几乎掩埋过脖颈的苍白大雪,一切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二十出头的他脑子里满是在当时看来离经叛道的想法,却对作为师长的玻尔怀有本能的崇敬。也许玻尔是对的,他总是对的,也许在那个1941、在他敲开大门的那一刻起,玻尔就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发展。是他在做出选择,是他在影响海森堡做出选择,只是选项从没有正确可言,只有更糟糕的那一个。

可是我还是不愿承认,纵然我认为一生中没有哪个决定应该做出另外一种选择,我还是不愿承认这是所谓最好的结局。

年轻的海森堡站起来质询,玻尔走下讲台,迎着哥廷根暖人的阳光,向他伸出手。

“你愿意结束之后和我一起散步,讨论这个问题吗?”

那是一切的开始。那是一切的结束。

再见。

 

海森堡闭上眼,再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朦胧的天花板。耳边是亲友关切的询问,他机械地回应着可能是生命中最后收到的关心,脑子里满是刚才的梦。

也许不仅是科学的无限深邃窥不见谜底,在人事物中,也有些问题是他究其一生都无法寻找到答案的。

后来的海森堡学会隐藏自己的情感,更善于让自己忘掉被隐藏的情感。直到坚信的最纯粹的事物被卷入风暴最中心的漩涡,最想挽回的人与他之间隔着历史车轮碾过的沟壑,所有虚无缥缈的事物就连定义都本身都轰然崩塌,而他自己在残垣断壁中尝试重建直到走到生命的终点。

外面好像有小孩子的声音,纯然的、快乐的笑声,很遥远很模糊,但海森堡确定他有听到。

冬天快要过去了吧。

而现在,他要去做那个漫长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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